查理·考夫曼,好萊塢「鬼才編劇」。即使沒聽過這個名字,你也一定知道他的成名作:由金·凱瑞、凱特·溫絲萊特主演的經典高分電影——《暖暖內含光》(台譯:王牌冤家)。這部電影作品,曾經獲得了05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。其中的主要編劇,正是這位查理·考夫曼。

編劇查理·考夫曼
當然,考夫曼也曾經自編自導了兩部電影,分別是08年的《紐約提喻法》與15年的《失常》。其中《失常》獲得了2015年奧斯卡最佳動畫提名。時隔五年,考夫曼終於獻上了自己最新的自編自導之作,這也有可能是他電影生涯里的最後一部導演作品。
這部新作,不僅是令人後背發涼,寒毛直立的驚悚電影。甚至還發揮了懸疑燒腦片的職能,讓被《天能》繞暈還沒多久的觀眾們,再次陷入更深層的混亂與迷茫。在考夫曼「魔鬼之手」的操控下,這場兩個多小時的旅途,足以令所有觀眾都感到如夢似幻,似是而非……
《我想結束這一切》
I’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

《我想結束這一切》電影海報
《我想結束這一切》的主故事線,其實非常簡單。一個雪天的夜裡,女主露西坐上了男友傑克的車,前往農莊見他的父母;晚飯後,兩人又驅車離開,踏上回程。聽上去,好像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情侶故事。但只要觀看幾分鐘,觀眾便能體會到其中處處滲透的詭異與不適。
一坐上男友傑克的車,女主角就開始了她的「冥想」。明明是與男友一同去見家長,她卻思緒萬千,用漫長、複雜而晦澀的內心獨白,描述了兩人沒有未來的未來。一心想著:我想結束這一切。
途中,兩人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,話題深刻而跳躍。他們時而默契十足,好像能聽見對方的想法;時而又會突然失去談話的節奏,仿佛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。這種奇妙的、令人不適的錯位感,一直持續到車子抵達目的地——傑克的家。
在此之前,觀眾還只覺得這是一對關係微妙的情侶;而到家之後,情況徹底發生了變化。傑克家裡的氛圍更加詭異,甚至稱得上離奇。
先是一些奇怪的動物。凍死在雪地里的羊羔們,被蛆蟲腐蝕了半身的豬,以及一隻甩毛甩到根本停不下來的狗。
再就是一頓豪華到不真實的晚餐。因為之前在車上,傑克明明提到過母親的身體不好,準備不了太豐盛的飯菜。甚至是牆上的畫。傑克說畫中是童年的他,而女主角看到的分明是童年的自己。
不過,最令人不適的還是傑克的父母。一出場,直白露骨的父親對兒子漠不關心,直勾勾地盯著女主角。傑克的母親則顯得情緒異常浮誇,時而吞吞吐吐,時而熱情激昂。四個人交流時的氣氛尷尬與違和,好像每個人的腦迴路都跟對方不一樣,思維永遠對不到一塊兒去。
更怪異的是,女主的身份也開始發生變化。她一會是露西,一會變露伊莎,一會又叫露西亞;時而學習量子力學,時而成為畫家,時而研究老年學……這像不像一場思緒變幻的夢?——不自然的,奇怪的,又流暢而平靜地進行著。隨著女主角也變成了不可靠的「百變怪」,觀眾也逐漸迷茫在這場異夢中。
這時,考夫曼下了一劑更加超現實的猛料。父母二人的身體時間,居然也開始了詭異、無邏輯地變化。一眨眼,剛剛還和女主在餐桌上聊天的二人,突然便垂垂老矣。再一眨眼,他們竟又活蹦亂跳,重返十八。
女主角呆滯地走出屋外,踏上回程。這一晚,她就像是一陣時間的冷風,穿過了傑克父母的過去與未來。
斷裂的指甲蓋,門上異樣的抓痕,不停甩水的小狗,餐桌上的小豬玩具;身份變幻莫測的女主角,忽然態度暴躁的傑克,年齡時大時小的傑克父母;如此多畫面令人心驚膽戰,擔憂不安,浮想聯翩,卻沒有一個遵循了恐怖片的常規套路,真正將「恐怖」落到實處,而是任由恐懼蔓延擴散。
反之,全片充斥著飄渺而不可靠的言語,被頻繁打斷的不安與淤塞,大量深刻而跳躍的思考,黑暗又搖擺的內心幻想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像一場虛實相交的漫長大夢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這樣的怪夢,身處夢境時,無論多麼詭異、無邏輯的情節都會顯得自然又順暢;醒來後再回想,便能夠察覺其中細節之荒謬,從而感到怪異與可笑。《我想結束這一切》就仿佛引領著我們回到了夢中。
說到這裡,故事裡其實還有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:一位孤獨的老校工。
老人的生活碎片,時不時穿插閃回在主線故事之中,像是迷惑觀眾,又提點著邏輯的突破口。這些看似日常的生活片段,既是故事背後的隱線,也是考夫曼在無數視聽騙局中所設置的謎底。
前往農莊的途中,情侶二人深入討論了許多不同領域的話題。傑克提到他喜歡看歌劇、音樂劇,尤其熱愛《俄克拉荷馬》。說完沒多久,便出現了老校工一邊清掃,一邊偷看學校音樂劇表演的畫面。
另外,女主角曾注意到車窗外廢棄舊樓前的新鞦韆。
實際上,這個鞦韆早早便出現在了影片的前幾個鏡頭裡。
這就是開頭,老校工樓下的那座鞦韆。
踏入家門後,兩人開始播放音樂。曲子卻跨越空間與時間,變成了演員們在學校走廊跳舞時的背景樂。老校工則在一旁推著垃圾車,默默地走過。
老校工曾經獨自在學校員工室里吃著漢堡,觀看一部由《回到未來》導演羅伯特·澤米吉斯執導的愛情電影。
傑克的書房裡有一本厚厚的寶琳·凱爾影評集;在向年邁的父親介紹女友時,他口中的二人初遇與校工所看電影中的情節如出一轍。
而傑克不願讓女主角去的那個地下室的洗衣機里,不斷地攪動著屬於老校工的清潔工制服。
回程途中,女主角的身份再次發生了變化。原本有關狂犬病的論文,突然變成了分析電影《醉酒的女人》。而女主角對於這部電影的描述,似乎打破了第三道門,隱隱點明整個故事背後的設計脈絡。
男主角對於這部電影的態度,則是:我們的社會缺乏某種慈善,沒有人願意接受他人之掙扎。即使這個互相疏離的社會,就是這份掙扎的誘因。一切都令人絕望。……這樣的說法,是否很像在描述被社會所疏離的老校工呢?
一點一滴的細節,都在隱晦地預示觀眾:傑克與老校工,其實就是同一個人。博學多才的傑克是年輕時的校工,校工則是年邁後孤獨而悲慘的老傑克。
於是,本該連夜趕回城市的傑克,卻帶著女主角走進了自己的中學……沒錯,這也是老校工所在的學校。在這裡,他與女主角相遇,答案終於揭曉:原來,她可能只是傑克當年曾在酒吧遇見、卻沒敢上前搭訕的那個女孩。這個長長的、怪異的故事,也只是這位老人臨終前的孤獨回憶。
夢的最後,老校工站上了領獎台,唱起了《俄克拉荷馬》。坐在台下的人,都曾經從他的生命中經過。
而現實中的這一晚,熱愛著文學、電影、美術、音樂、甜點的老人,獨自躺倒在被大雪淹沒的車裡,沉浸於荒誕、錯亂、摺疊的夢想回憶錄中。就像「賣火柴的小女孩」那般,他在絕望的希望里結束了這一切。
《我想結束這一切》改編自伊恩·里德的同名小說。原作口碑甚佳,登上過當年的各色榜單,還提名了雪莉·傑克遜獎。
「鬼才編劇」查理·考夫曼則以此為故事基礎,在攝影機鏡頭裡盡情揮灑著自己的獨特才華。他以種種超現實到有些驚悚的方式,聚焦於一位年輕時滿腹經綸、年老卻孤苦伶仃的男人的精神世界,展現人內心的孤獨,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。
老校工被年輕的學生嘲弄模仿。考夫曼實在太懂得如何用鏡頭、表演與對話操控觀眾了。在暖光四起的傑克家,攝影師把每一幀構圖都完成得美如油畫,卻在人物與環境中悄悄滲入一股怪異而腐朽的氣味。表現出詭譎、虛幻、靈異的同時,又呈現出非同一般的、精雕細琢級的高品質感。
電影拍攝還大量使用了移軸,塑造觀眾的第三方窺視感。這樣的鏡頭像一根根無形的繩索,在這部沒有任何恐懼場面的恐怖片中,擔起營造氛圍的重責,將觀眾不安而緊促的心牢牢拴在天上,令其無處可落。觀眾的思緒也因此被鋪天蓋地的心理暗示牢牢攥緊,無法逃離。
通過絕佳的氛圍塑造以及演員們的絕妙表現,考夫曼迫使觀眾在這場兩個多小時的漫長旅途中無所適從,從而質疑一切發展的存在感與真實性。無數人在考夫曼塑造的視聽騙局中搖擺不定,跟著連名字都無法確定的女主角一起,時而虛幻,時而真實。直到故事結束,依然一頭霧水,對其中的虛與實似懂非懂,只覺得空落而寂寥。
電影的前半段,滿屏的違和感與似有若無的暗示,讓人們以為接下來的劇情會變成《逃出絕命鎮》,直到真相大白……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,考夫曼的顱內電波在這兩個多小時裡不斷噼啪作響,把一切幻想燒成灰燼,最終燒出滿地的「寂寞」。這根本不是逃離什麼絕命鎮,而是逃離生命,逃離時間,逃離永恆的孤獨。
片中女主角所著的孤獨之詩《骨狗》
黑夜風雪中,只有冰淇淋店還亮著光;
青天白日裡,只有老皮卡被大雪掩埋。
孤獨的人,這一次不用再在時間裡前行。你可以留在這裡。
吃一杯冰淇淋,最後做一場有關希望的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