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即將結束,往年一貫令人驚艷的韓國電影,今年卻乏善可陳。其實,在疫情打擊下,韓國電影的數量和話題度並未衰減,《抓住救命稻草的野獸們》《屍速列車2:感染半島》《鋼鐵雨:深潛行動》等,都堪稱韓影迷的年度期待。但最終,這些影片在口碑上全部折戟沉沙。

《抓住救命稻草的野獸們》劇照
2020年的韓國電影,唯有1月那部令李秉憲摘得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類、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男主角獎的《南山的部長們》,贏得了強勁口碑。
這部根據1979年韓國中央情報部部長暗殺總統事件改編的影片,不僅代表韓國參選2021年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,更和「素媛案原型罪犯出獄」一起,成為2020年韓國電影最令人矚目的兩件事。

《南山的部長們》劇照
青龍、大鐘、百想大滿貫影帝李秉憲,也因此成為韓國年度演員代表。李秉憲之外,另一位最受關注的韓國男演員,當屬「忠武路未來」、青龍影帝劉亞仁。
劉亞仁今年共有兩部電影,第一部,6月24日於韓國本土上映的小格局喪屍片《活著》,儘管影片連續三周票房奪冠,但影迷卻對劉亞仁的選片水準產生了質疑,劉亞仁也在7月的採訪中談到,選擇《活著》,只是為了擁有休息的時刻,以應對更具挑戰性的生活。

《活著》劇照
而他所謂的「挑戰」,或許就在其今年的第二部電影、10月15日韓國上映的驚悚犯罪片《無聲/收屍人》中。

韓國犯罪電影《無聲/收屍人》海報
《無聲/收屍人》同樣是一部小格局票房冠軍影片,上映首周末,即擊敗河智苑新片《擔保》和諾蘭的《TENET天能》,動員18.4萬人次觀影,攬得44.6%的市場份額。影片台譯名《收屍人》,揭示的是劉亞仁所飾角色泰仁的身份,而《收屍人》這一譯名揭示的是泰仁的狀態,意即影片主角泰仁,是一位沒有任何對白的收屍人。
但影片並未點明他是否一名啞巴,依據劇情呈現的對泰仁卑微人生的記錄,觀眾可以假設他並非天生殘疾,而是因為後天刺激或智力受損,造成一種永恆的失語。比如片中泰仁有這樣一些令人心酸的細節——
另一名收屍人昌福(劉在明飾)遣他下車去買吃食,泰仁一面挪向地攤婆婆的位置,一面露出痴憨神情;清晨起床在戶外洗漱,牙刷掉在地上,泰仁急促而手拙地撿了幾次,而且也沒有清洗牙刷的污垢……
這些日常細節,證明泰仁的生活是遲鈍而顫抖的,猶如一塊放在危險位置的風中的石頭。既然是石頭,那他在完成「工作」時,看上去,才會那麼缺乏對痛苦的共情,而在一名11歲小女孩走進他的人生,整部影片那基於血腥和算計的人物互動,也才會那麼迷人。
這一切,劉亞仁都在一種「無聲無息」的狀態中,完成了表達。甚至,有觀眾認為,「如果沒有劉亞仁的表演,這部電影根本無法成立」,但這種看法有失偏頗。一位演員之所以能展現精湛演技,一定有賴於影片本身給他的發揮空間,這種空間有大、有小,而且,正是這些空間使影片具有了和角色水乳交融的情節魅力。
《活著》中,為何李鉉旭飾演的鄰居,比劉亞仁飾演的吳俊宇更令人印象深刻?

《活著》中李鉉旭飾演的喪屍鄰居
因為影片將唯一一場「完整的屍變」給了李鉉旭,這一情節,構成李鉉旭的表演空間,而身為主角的劉亞仁,未能過多展現演技的原因,正在於整部電影的平庸。《無聲/收屍人》中,劉亞仁全程都有表演空間,那是因為這部戲的劇作以情節「設置」了如此多的空間。
剛開始,《無聲/收屍人》堪稱一部令人睏倦並意欲放棄的韓國「行活」類型片——兩名居於社會底層,並為犯罪組織準備「兇案現場」,同時善後處理屍體的殘疾人,因緣際會接管了一名被綁架的女孩楚熙(文勝雅飾)——一切似乎順理成章:
女孩將喚起兩人,尤其是泰仁那溫暖的「父性」(儘管泰仁的年紀更像哥哥,而且影片特意為泰仁安排了一位共同生活的妹妹,以強調這種哥哥的屬性,這位妹妹是親生還是收養,影片同樣通過未曾言明的曖昧,突出韓國底層民眾的相互取暖),然後兩人開始和綁架勒索及售賣人體器官的罪犯周旋,最後「產出」一個「救贖主題」的溫暖結局,或者如韓國犯罪片慣常的那樣,一黑到底。
但《無聲/收屍人》並沒有這麼寫。
越到後面,《無聲/收屍人》越體現出一種「反套路」創作思維。比如楚熙被綁架後,原本以為她會痛苦、掙扎、逃離,但她沒有,她反而像融入一個新家庭那般,開始幫助泰仁收拾房間、洗衣——那這會不會是「斯德哥爾摩綜合徵」?
也不是,楚熙依然時刻在尋找「出走」的機會。
當楚熙在月夜逃走,向騎自行車的醉鬼大叔求救,大叔露出了韓國犯罪片中最典型的變態人物嘴臉——他過於親昵地拉扯楚熙,並在猥瑣的笑容中說「叔叔就是警察」,嚇得觀眾和楚熙一起魂飛魄散,然而,他卻真的就是一位奉公守法的警察。
而在影片結尾,幾乎所有觀眾都認為楚熙已對泰仁產生感情,楚熙卻神色冷靜做出了重創泰仁的舉動,致使演員劉亞仁在一種無聲的結局裡,抽泣、踉蹌地再度回到自己沒有一絲幸福可言的永恆卑微中。
這些被部分觀眾斥為「莫名其妙」的反套路情節,使《無聲/收屍人》成為了一部幽默而悲憫的犯罪電影。它的幽默在於嘲笑了韓國犯罪片那些堅硬的、似乎不可更改的固定情節——警察一定是聒噪、暴戾並且愚蠢的,而絕對不可能猥瑣到和變態罪犯共享同一種氣質;被綁架的女童一定純真、善良、無辜,擔負著被撕票或感動罪犯的命運,而不會擁有一種變色龍般的生存能力……
相比幽默,《無聲/收屍人》的悲憫更令人動容。這種悲憫,浸淫在片中每一個人物身上,其核心的含義是,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無常而孤獨的,無論身份、境遇、工作等等如何。
上一分鐘被收屍人尊為室長的人,下一分鐘就成為收屍人手中之屍;收了贖金本可平安完成交易的昌福,卻因為心理素質太差覺得身邊草木皆兵,在電影中場就突然下線;販賣器官的罪犯夫妻在鄉間過著尋常夫妻的拌嘴生活,絲毫沒有黃政民、李政宰《從邪惡中拯救我》器官販賣組織的兇殘、無情……
每個人都脆弱、孤獨,罪犯甚至需要依賴光明而平凡的日常生活,來「清潔」自己手上和心靈的血污。
《無聲/收屍人》是一部由罪犯演繹的韓國電影,但這些罪犯,都僅僅只是將他們的犯罪當做一份正常的工作而已,沒有逃亡、沒有隱藏,也沒有恐慌。這代表的,其實是對法律和正義的無知,無知導致敬畏的缺乏,也正是這種無知,使《無聲/收屍人》中的罪犯顯得可憐,這份可憐,就是導演洪義正的悲憫所在。
泰仁,是洪義正付出悲憫之情最多的一位,為此,洪義正設計出了整部犯罪電影最美的一幕——
楚熙從「警察怪叔叔」手中逃脫後,在韓國鄉間的狗尾巴草野地里迷茫行走,此時,打著手電的泰仁終於找到了她,兩人本應相斥,但楚熙卻主動靠近泰仁,拉著他「回家」(回泰仁的屋子),此時,鏡頭推遠,一輪明月照耀野地中的兩人,綠色的狗尾巴草叢之外,是韓國夜間的山海和幽藍。
這是一個飽含真情的電影鏡頭,它的目的,不是為了渲染被綁架者的無助,而是為了修飾綁匪的脆弱——當電影最後楚熙通過一句耳邊密語將泰仁永遠推開,在精神痛楚中奔跑的泰仁,一定會回憶起自己的人生曾有過如此迷人、幸福、隱秘的場景,而這種回憶,也使這一場景顯得過於憂傷。
洪義正是一位韓國女導演,在朴贊郁、朴勛政、羅泓軫、金成勛等男導演把握的韓國犯罪片領域,她為犯罪類型注入了屬於女性的敏感、細膩,而劉亞仁,儘管我們看不出他為這部戲增重的意義,但他依然憑藉自己絕無僅有的熾熱身體和熱氣騰騰的性感表演,出色完成了一位女導演對犯罪電影的獨特訴求。